我們不知道,金華的古城牆哪兒去了。古婺城留下過許多好名勝:八詠樓、明月樓;然而有誰知道步出那些空有虛名的蘭溪門,還真存在著一個古風猶存的五里亭!它儘管獨門獨戶,並不荒涼,緊挨著正在拔節長高、越來越豐腴的現代城市……

1987年一個冬日,微光灑在石樑結構,青瓦斑駁的五里亭上。
張美仙端著一盆舊布走出門檻。左邊有棵小樹,右邊也有棵小樹,她用麻繩把兩棵樹捉住繫上。破舊的衣、褲、麻片、女人胸罩……水黑黑地掉下,地皮形成彎彎的一線……
「爸爸,爸爸!回——家——吃——飯……」
有車過來了。2個木輪子,2根糞瓢柄及印有英文的廢包裝所組成的童車,碾著風塵,碾著夕陽的餘輝過來了。
車上坐著8歲的晶晶、8歲的菊菊,坐著皺紋滿面的母親樓小英。她左手抱著1歲的方方,右手抱著1歲的圓圓,像是個英雄的母親……
父親張洪斌老牛般地拉著這碩大而奇特的童車。他喘著粗氣,一臉都是興奮。他是個石匠,16歲就從家鄉仙居到金華,在建築公司做工。1954年,他看不慣當時一個工長的劣行,一場吵架,丟掉了生活的飯碗。在安地採石場,他給別人打石柱、石門檻……艱難的1958年,三咀頭開舊貨店的樓小英成了寡婦,後來流浪到安地……
40歲的樓小英和43歲的張洪斌相識在雅畈的一個飯店裡。洪斌看到流浪女成為乞丐,也禁不住落淚了。他把那碗正要吃的菜面,「嘩啦」倒在小英手中的空碗中,一聲歎息夾著悶悶的跫音走出了飯店。
以後,小英一直沒忘卻這位孤單漢子,當洪斌後來連石匠也當不成時,小英卻還去開了張結婚證明。
童車,在古道上咯吱吱地轉動著車輪。張洪斌聽到了女兒的呼喚,呵,老漢不禁駐足歎息了一陣,這16年長長的歎息啊……
16年前,金華火車站票房外,一聲聲尖厲而吵啞的嬰兒哭聲,吸引了正在撿破爛的張洪斌。
一群人擁了過來,人們默默地端詳著,又默默地走了……
天地兩茫茫。
撿破爛的手,黑黑、粗糙、乾癟抱起了冷雪中的「孤兒」。
她就是今天的張美仙。接在手中的那瞬間,就是張美仙的生日,如今剛好16歲。而16歲外的那些日子,只能永存在生身父母那死去的記憶中。
接著,晶晶來了;
接著,菊菊來了;
記得晶晶來的那天,正逢那百貨公司櫥窗玻璃上抹著一層厚霜。張洪斌破帽裡擠出一綹銀髮。背簍上的雪片在融化,水在一滴滴地滲進那縫滿補丁的大衣上……
冰冷的台階上,北風興奮地吹著。小生命此時已經泣不成聲了……
望著櫥窗裡的鐘,一分鐘一分鐘地過去。雪越來越大了……要是以往,他早就去抱這孩子了。然而,撿破爛的艱難和肌腸轆轆的肚子,告訴自己已沒有力量救這孩子了……
有個乞丐走了過來,他抱起了孩子。那乞丐翻著孩子東陽土布製成的襁褓。2元錢掉了下來,還有一張寫著生辰八字的紅紙……乞丐把錢往耳旁一貼。而那張紅紙在北風中飄動著,像雪中的一點血……
張洪斌再也忍不住了,扔下背簍,掀開大衣,抱起台階上那奄奄一息的孩子……
為紀念這個雪天,老漢給孩子取了個名字:晶晶。
五里亭這個歷史老人,看著想著塵世的盛衰,22年的風霜雨雪,拆、塌過它的牆和窗。青石板裂了一塊又一塊,竹編門換了一個又一個。然而,67歲的父親,64歲的母親,總以那乾癟皺巴的胸脯,焙熱了女兒們的心……
接著,方方又來了;
接著,圓圓又來了;
如果,人也能吐絲作繭,那樓小英是真正的春蠶啊。
每天每天,老兩口凌晨3點鐘就起床到火車站去,到所有破布、舊板紙、骨頭、玻璃、麻片、廢銅爛鐵、舊鞋舊襪的地方去,一直拾到下午3點才回家,只要它們還有一絲價值,只要它們有一點用途,他們都拾了回來……最多的一次,他們拾到了半斤黃銅。而平常,兩人每天最多只能用破爛換回三四元……老伴撿破爛換回的錢用來買菜,而她換回的錢是用來給孩子們買奶粉、糖。她是用自己的心和並不多的鮮血來餵養這些孩子們。她熟悉這個城市的許多人,忘不了那麼多的白眼、怒眼和閒眼。也許,當這張報紙上她的照片出現在人們眼前時,大家會愕然地說原來是她——翻垃圾箱的老婦人。她有無數個熱鬧的夜晚,方方哭,圓圓鬧,拉屎撒尿,上床下床、破棉被冷了又熱,熱了又冷了……

幾天後,晶晶病了,高燒不退,臉上生出一個個惡瘡。樓大娘急了,撿破爛的命賤,可病不起啊。
「洪斌,把那買油的10元錢給我吧,晶晶治病要緊。」
老漢拿出那張捏得皺巴巴的「大團結」遞給老伴。美仙背著晶晶,跟媽媽向不遠的市人民醫院走去。
只8針青黴素,晶晶的病神奇地好了。
打那後,張老漢常思忖:五里亭缺水,只靠一口臭水塘用水,加上吃了拾來的死鴿肉,難怪要生惡瘡……
這晚,他說起要挖口井。正在餵豬的老伴也贊成。可,誰來挖呢?美仙說「爸、媽,我來幹!」
晶晶,菊菊捋起小胳膊也說:「我搬石頭,我搬泥土。」
五里亭寂靜的夜,頓時活躍起來,連小馬燈的光也快活地跳躍著。
張老漢是個有心計的人。前年,他攢了點辛苦錢,養過200只鴨子,想改行當鴨司令。然而,他失敗了……接著,他又養起了豬。1987年,他們養了5頭,當把兩頭白胖肥豬抬到收購站裡賣時,那兒的老會計大瞪著眼,以為是西邊出太陽了……
養豬的成功,使老漢嘗到了人生奮鬥的甜蜜。他讓美仙去茶廠做臨時工;還讓她跟別人學寫字。張洪斌家終於第一次有了一支鉛筆,美仙姑娘也終於認識並且會寫自己的姓名了。
這天,太陽起得很遲,全家已在五里亭邊干開了。22年裡,金華城的角落裡,第一次看見兩位老人的身影,五里亭開始了新生活的一頁。
鋤頭、鐵片、破臉盆……晶晶飛快地跑著,破碗中的新土襯著張黑乎乎的笑臉……
菊菊像個小大人,在工地一隅逗著柳筐裡的方方、圓圓咯咯地笑……
張美仙俊美的臉上,淌著汗珠。她一邊揮鋤,一邊在想:這口井挖成後,要用這乾淨的水,痛痛快快地洗一個澡。她想起青春的悲哀,不禁記起前天晚上,在鄰村看的電視。那是講一對母女失散18年後重逢的故事,看完後,她沿著黑黑的古道,一路哭著回到五里亭。
也許是劇情勾起了她的心事,以前她曾多次在夢裡想像自己的生父生母像街上的那些穿得乾淨而又體面的人,哭著來接自己了……少女的淚,落在土布棉被上。美仙醒了,隱約聽到隔床爸爸媽媽在說著話:
「老張,美仙好像在哭呢。」
「哎,這命苦的孩子,如今長大了……」
「以後,她怎麼辦?」
「孩子大了,讓她去學點手藝,別再跟著我們;大姑娘家的,將來有個好去處,我們別攔她……」
老婦人哭了:「沒她我會感到空蕩蕩的……」
美仙聽著聽著,用牙咬住棉絮盡量不哭出聲來。她第一次感到老人沙啞、含混不清的聲音,比電視裡的樂曲還好聽。親爹、親娘,張美仙今生今世不忘養育之恩,我永遠是撿破爛人家的女兒……
……井,深深的中國井。挖了8天水順著張洪斌的指頭尖溢了出來……
「出水啦,井出水啦!」長得天仙般的晶晶拍著小手,喊著叫著,彷彿要讓全世界都知道。那小臉邊兩隻塑料耳環,不停地在日光下閃著輝光……
樓小英大娘笑著,笑出了淚花,因為她看見美仙晶瑩的眸子,正入情脈脈地望望井,又望望親爹親娘。
「哭,哭什麼呀?快拿鐵桶來!」張洪斌顫動著銀鬚,一字一頓。
美仙忽然領悟。爸爸10天前,拾個廢染料鐵桶,原來是裝水用的。
張老漢把桶底開了個孔,然後弄根橡皮管塞進去。另一端又塞進牆縫,穿到內屋。「菊菊,你快到灶前去看看,自來水來嘍。」這時,屋裡,菊菊在叫喊:「自來水來了,滿地都是自來水呢。」

五里亭的故事,開始在民間流傳了。
那是一個下著毛毛雨的早晨。有三位中年婦女,遲遲疑疑地走進不見日光的五里亭。8歲的晶晶、菊菊,正搖著柳筐裡哭鬧著的方方、圓圓。那兩個孩子裹著破棉絮,一瓶奶水倒懸筐上,正流著淺黃色的奶水……
晶晶、菊菊都哭了。
3個婦女紛紛落淚,當過母親的人都有這種感情。
她們在這裡呆了很久,很久,臨走還留下奶粉、白糖和一大捆舊衣褲。
之後,還有人來看孩子。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是默默來,默默去。
1987年的歲末,五里亭又迎來幾位十八九歲的姑娘。她們是護士學校的學生,有的將畢業去醫院當助產士。她們課本裡,本沒有這一課要上,自然也不必來實習。然而,她們懂得,這是一段有著寒冷又有著溫暖的歷史。她們帶來25只用愛心悟熱的饅頭,來看望五里亭老老小小的特殊的居民。
朱介堂——這位兩次在全國獲年畫大獎的畫家,曾指著童車說:「人類所有的道德都裝在這裡面!」
一位搞攝影的,還給他們拍了全家福。拍攝時,他衝動地說:「請不要坐著,請站起來,站起來,要笑,笑……」而我們在這張照片的後面,寫了這麼一行字。
我們以最古老的中國禮儀,低下頭跪著,向兩老深深地磕一個響頭——祖國啊,母親!人民啊,母親!


 

Title :天上有個太陽 水中有個月亮
Author :洪加祥、吳漢能